对大部分人来说,跨越行当的变化,技能的重新输入,工作环境的适应,都是需要时间的。对有些人来说,这种跨越甚至永远无法靠自己实现。
三四年前,中学、大学同学的孩子陆续开始参加高考,人数逐年增多。每年这个时候,同学群里讨论孩子报高考志愿的话题频度也迅速增加。
讨论志愿,自必说到专业。说专业,盯着的是职业。最终的话题,往往在“哪些职业活得久”上兜一转。结论或共识,却也不出意外。
还在去年夏天,有同学女儿考入沪上一名校,同学亲自护送上学。我去上海南站接站。路上闲聊,他突然说,在出站口,几乎没有见到我们上学时挤得满满的“拉客的”。对他们的印象,是以介绍“住宿”、“坐车”为名,面目可疑而又热情过分,外地人被宰上一刀,当然也属寻常。
不止他一人注意到了这个现象,也都想到了背后的原因。拜移动互联网技术进步、产业发展所赐,曾经对很多人来说是麻烦,甚至潜藏风险的出门食宿行诸事,如今一部廉价智能手机就可以搞定。要做到这一切,几乎没有学历、技术和财富的门槛。那还要“拉客的”做什么?就算还有需要“拉客”的潜在客源,人数也已少到足以将大部分服务提供者驱离。
“少了的可不止这些人。”我对同学说。
仅仅十年前,即便在上海,我还多次亲眼目睹街头扒手作案。现在呢?我已经很少在人多的时候警惕地打望四周,担心被扒手盯上了。事实上,我很有几年没有使用钱包,大部分时候,身上连一分钱现金都没有。特殊情况下需要现金,无卡取款也很方便。至于手机,现在有几个人不是时时被手机控在手里呢?我也想能远离手机,给扒手一点机会呢。
多次看见网上新闻,忍俊不禁:小贼盯目标好久,偷到手不过数元人民币,面对民警,一脸丧气。
谁也没想到,《天下无贼》,“傻根”竟成绝唱;“天下无贼”,因“无现金社会”到来近乎可能。包括监控普及在内的技术进步,至少在某种意义上,消灭了扒手。在被消灭了职业的那些扒手看来,这一次移动互联时代的科技进步史,当是惊心动魄的,而且,好快。
电影《天下无贼》剧照
“科技进步真是了不起啊。”同学感慨。
“真的吗?可是,你怎么知道那个被技术进步消灭了职业的人,不是自己呢?”
扒手的职业是黑色的。出站口的各色“拉客的”,是灰色的。有些人的工作,既不黑,也不灰,但他们的职业,也快被科技进步消灭了。
以往上下班必经的上海锦江乐园地铁站,夜间出站口曾经是摩的的天下。司机大部来自安徽、江西等省。他们是都市夜归人解决最后一公里的指望。每当夜幕降临,他们排出长列,齐齐伸出胳膊,摆向出站口,如待检阅的饥渴的鹅。他们披星戴月沐雨梓风,每次挣通常不足道的五元钱,却也总能笑容满面。
不知道是不是偶然,唯一一次目睹摩的司机斗殴,是在共享单车出现之后。两个为了争夺拉客位置而动手的摩的司机打成一团,被其他司机拉开,其中一个兀自咒骂不已,手中一把长长的螺丝批犹向下用力捅刺,映上灯光如同眼中凶光一闪一闪。
只是,无论他们是否日渐焦虑,无论他们愤怒地想方设法破坏共享单车的链条、车座、锁,或是将二维码刮花,摩的这个职业,在新生的共享单车面前,像太阳下的冰激凌,迅速融化,并无还手之力。如今,仍留在那里的摩的司机,已经寥寥无几。
中国城市迅速发展的共享单车
另一次,从虹桥车站打车回家。司机是位六十来岁的崇明人。嫌我到家距离不够远,只有五十多元,对不住他排了一个小时的队,一路骂骂咧咧。我表示愤怒,他说你可以下车(在高架上);我要投诉,他冷笑:“你尽管去呀!我都退休了又雇我回来的,公司缺人,你去投诉哇,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?”
最终气氛还是大为缓和。他大概觉得前面过于粗暴,主动给我讲起行车故事,居然也显出笑容可掬。但谈及公司境况,叹气不已,历数败落相种种后,骂到共享出行,骂到滴滴,最终咬牙切齿地说出一句:“都怪马云!让老百姓啊,开车开不了,开店也开不好!”
我莞尔,提醒他滴滴和马云离得还远,他斩钉截铁:“哎呀就是他啦,反正这些搞互联网的都一样!”
问他,为啥没有考虑也去开个共享出行,他一拳砸在方向盘上,几乎是用尽充溢胸襟的怨气叫道:
“我们老了,怎么学得会那些东西!”
车子危险地在高架上拐行了一下。
前两年,在与共享出行相关的公共讨论中,针对多地出租车行业对共享出行的杯葛,有论者提到了当年小汽车刚出现时,也对马车行业造成了类似的碾压,遭遇过抵制。更早,英国和其他国家的早期工业历史中,认为受到不公待遇的工人,还有捣毁机器的运动。
最终,还是“青山遮不住,毕竟东流去”。
回眸一望,大部分人能选择给予的态度,在两个方向上:更多的同情,或更具硬度的理性——“哀其不幸”,或“怒其不争”,无非是比例如何搭配。
2017年,看过一个新闻视频,大概是河北省某市宣布路桥收费站停止收费,遭到了工作人员的强烈反对,因为撤销收费对他们而言就意味着失去工作。当地政府部门召集收费站工作人员做思想工作,表示会依法给出相应赔偿。其中有一个员工这样回应:“我们来的时候都很年轻,我现在36岁了,人家都要30岁以内的,一听我36了,对不起,我们不要你了。”“我们学东西也学不了了,比20多岁的都慢了,也都不方便了,都不喜欢我们这些劳动力了。”
视频下的评论,不问可知。
但也有另一些情况,观感并不像上面这个例子那么清晰。比如国企中下岗的员工。加入国企,算是他们的“原罪”吗?
还有一个当下的例子。随着全国各地城市地铁建设迅速推进,各地城市的地铁安检人员人数,已经相当可观。
这些安检人员大多年轻力壮。如果正面评价,这些岗位吸纳了大量就业人员。但是,反过来说,假如几年后,对国内社会治安形势的判断有了改变,或是安检技术进步,需要缩减安检人员,那么,这些大部分工作时间里只做最简单安检动作的年轻人,会有河北某市路桥收费站工作人员一样的想法吗?他们应该获得同情吗?
这不是预言。国内许多车站,已经用人脸识别技术部分取代了检票员的工作。
而从这些年轻人的角度,如果有安全轻松甚至有些光鲜地在大城市工作的机会,谁愿意去富士康流水线呢?
是不是另外一些环节出了问题,有什么该做而没做的,或者,更可能的是,不该做而做了的,导致某种市场信号的扭曲?
“哀其不幸,怒其不争”,说到底,无非一声叹息。而且,大部分情况下,人们更倾向于“怒其不争”:“他们为什么不去努力改变和学习呢?”
不谈具体的法律条文,类似于出租车司机抵制滴滴,或早期英国工人砸机器的行为,很多人都会将其视为一种愚昧的行为,一种对待进步冥顽不灵又徒劳反抗的行为。
我在之前大部分时候也是这么认为的。
在很多国人的认知中,进步太重要,进步太显然,技术在进步,社会在进步,谁螳臂当车,就是逆历史潮流而动,可笑又可怜。
但现在看,这样说,至少有些不够公正。
在《英国早期工人的捣毁机器运动真的无效吗?》一文中,左翼近代史学者霍布斯鲍姆一方面认为这种行为增强了工人的团结,是有效的,另一方面认为捣毁机器并不代表工人对机器本身的敌视。
英国早期工人捣毁机器
某些“旧”对“新”的抵制,诚然有“既得利益”的存在,但也常常交织着无力的焦虑。
“他们为什么不去努力改变和学习呢?”
他们当然有机会去改变,也应该拥抱改变。被消灭了岗位的摩的司机,可以去做快递员——互联网经济在“消灭”了很多工作,不是也创造了很多工作机会吗?
但是,人不是《西部世界》里的接待员,可以随时更改技能设置,可以“死”后再重启,可以不必顾忌那么多伦理、情感上的限制。对大部分人来说,跨越行当的变化,技能的重新输入,工作环境的适应,都是需要时间的。对有些人来说,这种跨越甚至永远无法靠自己实现。
对一个家庭来说,这更可能是一种巨大冲击。当年“砸三铁”导致的“下岗潮”,虽然最终大部分被消化,但给很多家庭留下的创伤,至今犹存。不同的家庭,冲击造成的影响,差别很大,未必人人都敢说“深有体会”,也不是完全可以用个人是否进取,或区域、阶层文化差异来判断的。
在一个市场与法治始终健全的社会,在一个人们有更多空间互助的社会,这些也许不会是太大问题。不然呢?有些伤害,就只能被视为进步不得不付出的代价,当然也是值得的代价。可是,谁来判断这种代价是否值得?把少数人甚至多数人的利益损失当成“进步”的必要代价,造成难以挽回的后果,在人类历史上,教训还不够多么?
美剧《西部世界》剧照
技术变革不能罔顾人性伦理和社会现实。那些“捣毁机器者”,要的是一种补偿机制,可以让他的被剥夺感降低一点,让他觉得进步与他有更多的直接关系,甚至更明确一点,让他能从技术进步带来的经济发展中,获得相对平滑的转型机会(如果不被理解为分一杯羹的话)。对他而言,这不应该是一场零和游戏——确实并不是,但对他个人来说,周期太长且不确定,与零和无异,也就与“被机器砸掉饭碗”无异。
就算是进步,步子迈得太大,也容易“扯着蛋”。不是要把前进的双腿捆缚起来,但是,相应的机制安排,还是要有的。
但从“进步”中获取巨大收益的人,甚至不会知道“失败者”的真实情绪,知道了也嗤之以鼻。在进步主义者的眼中,“怒其不争”才是给社会竞争的“卢瑟”们最后也最恰如其分的判决。
这只能带来撕裂与隔膜。任何这种级别的撕裂与隔膜,都会是绝望与焦虑的温床,甚至是眼中偶尔一闪的凶光。
相似的焦虑帮助特朗普上了台。在美国,阶层之间有强大的公共媒体资源与交流沟通机制,可还是没能阻止焦虑的发酵。
“全球化”是另一种被长期标识为“进步”的名词。现在看来,越来越多的学者,包括一些中国学者,开始重新审视全球化,特别是经济迅速发展的同时,财富分配不均在全球范围内的扩张等弊端。
未来犹不可知,但过去与当下已经可见。其中一个结果,是全球性铁腕、强势、权威以及更具克里斯玛特质的领导人走红,比如刚在马来西亚发生的。对权威的需求有多大,撕裂与隔膜的程度就有多严重。
这是一个显著的征兆。有人认为那些“太老太懒太笨而无法学习改变的人”,他们的意见不值一提,也该考虑改变一下自己的想法了。技术进步最终有可能给所有人带来增量福祉,但在这个过程中,人性和现实,是不能忽略的因素。这不是对市场和法治的反动,恰恰可能是对缺失的必要弥补。
很想给每个即将报高考志愿的年轻人一些有用的建议,让他们避免选择“短命”的职业。
但世界还将有更多的进步。单以技术进步而论,AI的发展,也许不至于像《西部世界》中表现得那么惊悚,但毫无疑问,它已经并且将继续消灭很多职业。悲观一点说,目前我们已知的绝大多数职业,最终都可能被消灭,或者被AI替代。今天高考你选择的吃香专业,十年内也都可能被消灭。反过来想一想,今天社会上最有竞争力的(职业)专业,十年前,你想象得到会出现吗?
吴晓波前不久在一个演讲中提及:“前两天有一个医生朋友到美国麻省的医学院去看,回来以后他跟他的院长说,未来医院的放射科5年到10年内会消失,为什么?因为他在麻省理工学院看到一件事情,医生戴了一个AR眼睛,不需要任何的扫描,直接把你的淋巴结全部扫描完成。”
全世界的传统媒体,虽然都不甘心就范,但也在被迅速挤压。看一看最近两年中国纸媒停刊的数量,已经一目了然。
连银行和证券公司的职员,也将面临压力。事实上很多银行的基层员工,早就感受到了技术进步带来的压力。
更不要说驾驶员。那些对共享出行的同行心怀不满的老司机,需要关注一下自动驾驶技术的进展状况了,毕竟它们最先侵入的,很可能就是物流与公共交通领域。
反正大部分职业都会被消灭掉,还焦虑什么呢?
假如一定要说,那么,我坚信,最不可能被技术进步(AI)消灭的职业,一定是关注人心、人性乃至灵魂的职业。我也愿意相信,这些职业必备的技能之一,就是能够去关注和理解被进步的快车甩在边缘的人们。
电影《窃听风暴》剧照
毫无疑问,未来的年轻人将可以不去做那些失去灵魂的人所做的工作——那些因为社会或技术的进步被消灭,却让人们由衷庆贺的职业,像电影《利迪策》中的刽子手,或是《窃听风暴》中的“史塔西”雇员。
这也是我认为技术进步不会彻底消灭所有人类职业的信心所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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