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对百岁艺术伉俪是新中国最早一代教材插画工作者。
“就跟到了家似的,真的像一个家。”这个秋天,98岁的孙全洁回到人民教育出版社,这是她近一个世纪的漫长人生中工作生活的圆心。在出版社图书馆的展厅里,展出了近200件照片、手稿、旧物,这些展品组成了一个充满“怀旧感”的美术世界,而这些展品,都与孙全洁和她的丈夫刘承汉有关。
这对百岁艺术伉俪是新中国最早一代教材插画工作者。上世纪50年代,他们从南京大学美术系提前毕业,同年走进人民教育出版社绘图科,开启一段心系教育、情注教材的历史。
几十年来孙全洁为教材绘制了不下万幅插画,同时是我国教科书最早外文手写体书写者;刘承汉则是国内出版界唯一一枚中国驰名商标“人教绿芽”的设计者,是近40年人教著名品牌《中日交流标准日本语》封面设计者。
刘承汉在2023年已经离世。今年9月27日,孙全洁来到《百岁伉俪 艺术人生——刘承汉、孙全洁与他们从事的教科书美术设计工作》专题展现场。她一头银发,坐在轮椅上,戴着助听器,精神矍铄。大部分时间,她安静地看、听人讲解,手稿和作品太多,有些她已经记不清创作的缘起,但过往的很多人和事在她脑海中仍然鲜活清晰,看到一组黑白老照片,孙全洁激动地从轮椅上下来,指着讲给大家听。
《百岁伉俪 艺术人生——刘承汉、孙全洁与他们从事的教科书美术设计工作》专题展览在人教社开启,图为孙全洁前来观展。新京报记者 冯琪 摄
“孩子们开学没课本,那怎么了得?”
1949年9月,刘承汉与孙全洁考入国立南京大学。他们同窗共读3年,读完三年级时,中央决定从华东地区抽调3000名大学生支援中央建设,所有在读三年级学生一律提前毕业,由国家统一分配工作。从此,他们开启了与首都北京、与教材事业一生的缘分。
孙全洁和刘承汉入职时的人教社才刚刚成立两年,无论是物质条件还是人员配置,与如今相比都是天壤之别。那时,人教社绘图科设在教育部院内“小红楼”上的一个小房间内,设备简陋,全科只有五个人。
在新中国成立初期,中小学急需新的课本来代替旧课本。绘图科要负责中小学各科教材插图绘制和封面设计,需要绘制的插图数量庞大。“光我们这几个人,要对付人教社所出的教材,是很紧张的,但是拼命地加班加点,熬夜也要弄出来。”孙全洁说。
“坐月子”时也得赶工。她向新京报记者回忆说,“我坐月子的时候,我爱人带回来一本书要画,是小学算术,我们两个人拼命在家里赶工,累到有几秒钟,我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了。但是要保证教科书在上课前学生能拿到手。”她话锋一转,“开学的时候,孩子们的课本没有印出来,那怎么了得?”
多年的伏案操劳使孙全洁患上了严重的颈椎病。2016年,90岁高龄的她再次颈椎病复发,剧烈疼痛,不得不冒着风险接受了两次封闭注射。
尽管艰苦,孙全洁仍然很感恩那段岁月。她反复提及,“我们刚来的时候,像白丁似的什么都不会,虽然在学校里也学了一点,但是教科书插图工作有些是我们很陌生的,都是靠出版社创造条件,提高我们的工作能力。”
孙全洁提到一连串的小事。“那时候照相机非常珍贵,当时的老社长叶圣陶专门给绘图科配了一部照相机,好像是全社唯一的,这样,到学校调研的时候,就可以把一些活动、老师的情况拍下来,照了相之后再画,就容易多了。”
“我们在学校的时候,画画是用木炭、毛笔,到了出版社,一来就要用小钢笔,把画画成线条的,才能制版。这些我们在学校都没学过,要从头适应,用小钢笔尖儿画点、画线,慢慢才熟悉。”孙全洁强调说,“我们是社里培养成长起来的。”
孙全洁为《入队》创作的插图。受访者供图
入职不到一年时间,孙全洁接到一个重大任务,就是为一篇题为《入队》的课文创作插图。需要多次去学校调研、去采集素材、去写生,然后进行创作、设计出整个场景,这对于刚走出大学校门不久的孙全洁来说,是个不小的挑战。
当时创作的具体细节,孙全洁已经记不清了,但是从后来刘承汉创作的散文随笔《情系人教•同窗雁情》的记录中可以略窥一二。文中回顾了这个小故事,称“孙全洁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”完成这幅作品。插图完成之后,入选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期的小学语文教材中。孙全洁很高兴,刘承汉让她拿着画板,在办公楼的门厅专门拍了一张纪念照,这张照片至今还摆在孙全洁家中。
“教材要教孩子什么?插图也一样”
“猴子与鳄鱼的故事,你们有印象吗?这是我小时候教材上的。”在一幅猴子与鳄鱼的插图前,一位观展者兴奋地跟身边同伴讲述自己对教材的童年记忆。这幅插图就出自孙全洁之手。
在人教社工作期间,孙全洁承担了很多生物教科书的插图绘制。在展览第四板块的一排插画,是孙全洁比较有代表性的作品,从创作题材上看,有历史文物、动物、人体器官、人物、植物、实验图,和当时为数不多的彩色儿童读本插画。
这些作品都透出孙全洁的白描功底,画风精致秀美,细看又有着跟随时代审美变化的印迹。比如文物点绘图,当时一时兴起素描点绘,需要用针管笔点出疏密不同的细点,体现物体肌理感、结构和明暗素描关系。
在展柜中安静陈列着的一张大尺寸文物点绘图,就将这种风格呈现到极致。整幅图没有任何多余的颜色、线条、图形,有的只是几万、几十万个黑点,就是通过这些黑点的排布,一件鼎的形态、纹理被精细且立体地呈现出来。
这幅作品引起大家的围观和感叹。“要画成这样,至少得三天。还不能乱点,哪个地方密一点、哪个地方疏一点,全靠作者的功底。”前来观展的人教社资深编辑张蓓在一旁评价道。
孙全洁绘制的文物点绘图。受访者供图
张蓓1987年进入人教社,她回忆道,现在年轻人可能难以想象,与如今电脑绘图、AI绘画几秒钟就能生成一张图不同,当时由于条件所限,所有的图画都需要一笔一笔手绘出来。“刘承汉老师是我的启蒙老师。我当时看他们画,就拿一张透明的硫酸纸,一张图要画上好几天。”
“很早的时候,我们家里存了好多刮胡刀的刀片。”孙全洁儿子刘小放回忆称,这些刀片是父母用来修改作品的。“如果是小错误,比如说线画得粗了一点,或者有一点毛刺儿,他们会把刀片撅开,用最尖最锋利的地方在硫酸纸上刮掉,但是如果有大一点的毛病,就没办法用这种方法修改,就要重新画了。”
除了素描点绘,孙全洁绘制更多的是黑笔线条画。她所负责的生物教材需要大量的动植物插图,动物身上无数根细细的毛发、植物底下密密麻麻的根须细胞,全部需要一笔一笔手绘出来。
“我父亲说过,这东西他画不了,没有那份耐心。”刘小放说道。由于作品的创作需要连贯性,孙全洁常常一画就是一整天,顾不上吃饭和喝水。“人们常说‘字如其人’,其实画也如其人,孙老师性格沉静细致、一丝不苟,所以她的工笔线描非常漂亮。”人民教育出版社图书馆主任吴海涛说道。
和其他艺术创作不同,教材插图绘制除了精美,更重要的是保证思想性、科学性。刘承汉曾总结过各类教材插图的绘画特点和技巧。例如,中学的文科教材,以课文主题为中心,突出故事情节,类似文学插图,强调艺术性;理科的插图,则以精细、准确为特点,丝毫不能发挥;对于非课本类的课外读物及各类一般图书,它们的插图在形式和风格上可以进行发挥,展现图书的主题特点。
“一般的画画,想画什么画什么,是没有拘束的。但是教材不能想当然,得把教材要传达的思想内容准确呈现出来。”孙全洁说话很慢,对于什么才是一幅好的教材插图,她的回答是,“教材要教给孩子什么?我们的插图也要达到同样的作用,这是首要的。”
展览现场展出的孙全洁作品。新京报记者 冯琪 摄
“哪怕只有两三笔,也要有温度有活力”
“上世纪80年代苏联专家来访,赞叹说‘我们那里都没人写出这么漂亮的手写体’。”“一句俄语不懂的孙老师,应该是把工笔线描的功力拿到了书写上,这是在当作绘画吧。”
在一排展品前,工作人员在向大家讲解一本俄语教材。“这本俄语教材,是夫妻两人珍爱的作品。这本教材封面是刘承汉老师第一次被正式授权,设计、绘画。俄文书名,和里面的俄语手写体,是孙全洁老师的手笔。”
在另外一侧,讲解人员又拿起一本英文读本,“大家可以看到,这些读本里面的对话都是孙老师手写的,不是现在的电脑印刷品,那时候还没有丰富的外文字库。”
在孙全洁几十年的工作生涯中,除了为教材绘制不下万幅插画外,她的手写外文行书,也成为60-80年代学子们临摹的标准。
上世纪60年代,为了方便教学和学生书写,英语教材编写组决定改变英文原体繁体,采用接近印刷体、笔画清晰的英文斜体行书。全新使用一门字体,示范书写至关重要,选一个合适的执笔人尤为关键。
孙全洁年轻时在教会学校念过书,相对于同龄人有较好的英文基础,同时也有着出色的硬笔书写功底,因此被指定为英文、俄文手写体标准的书写人。
她硬笔书写流畅,又肯钻研。她曾经委托同事到香港购买现在很普通的扁平钢笔书法笔头,那样书写都有轻重粗细的变化,很有立体感。但买来后,却很快就放弃了。“因为既然是为千百万学生示范,那么学生买不到那种笔头,也无法模仿那种效果。”孙全洁解释道。
随后孙全洁终于找到合适的书写笔,然后花费大量精力,对着外文资料,仔细观察结构,一笔一画地反复练习。
“英语编辑室拿了一个样板给我,我觉得还比较粗糙,不够理想。我拿到后,在这个字体里,加入了自己的‘爱好’,加入了我的审美和理解。每一个字,都有我的想法在里面。哪怕只有两三笔,但是这两三笔写出来是要有温度的有活力的,要流畅好看,还要适合小学生模仿。”孙全洁慢悠悠地向新京报记者说道。
经过反复琢磨调整,孙全洁笔下的英文字母示范书写诞生,端秀大气、遒劲有力。
刘承汉则主要负责文科插图、小学语文及外语等现代题材中的人物图等。“刘老师在下放贵州期间,选择了木刻创作。后来在教材中有很多插画,也是模仿了木刻版画的风格,他喜欢以刀代笔,像木刻版画的刻痕那样形成强烈对比,赋予黑白教材强烈的艺术冲击力。”吴海涛解释道。
刘承汉此生最为得意,也是对人教社影响最长远的贡献,是我国出版界首枚和唯一一枚“中国驰名商标”——“手捧绿芽”标。绿芽,就是孩子们;双手,就是培育和呵护孩子们的教育工作者、教材事业。这枚经典商标,如今被运用在各种人教产品、文创、赠品上。
1990年,孙全洁从工作了三十多年的教科书美术工作岗位上退了下来,刘承汉于1993年正式退休。退休后,两人定期将自己的作品进行分类整理,自费印制了一个个作品集,包括《孙全洁教材插图选》《刘承汉教材插图选》《刘承汉封面设计选》《刘承汉速写与素材选》等,他们也把自己的经验传授给后来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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